时代的记忆与历史的乡愁:家是回忆的对象,也是回忆的载体

2023-09-08 09:23:19    来源:京报网

长篇小说《客乡》是德国作家燕妮·埃彭贝克的作品,入选莱比锡图书奖短名单(2008)和《卫报》21世纪百佳图书(2019)。本书名为“客乡”,实际上写的是发生在作者的祖国德国东部勃兰登堡州一片湖边的故事。围绕湖边两处房产,作品在房子主人、访客和租客等的人生际遇中,隐喻了20世纪德国历史变幻的诡谲风云,在固定空间里完成了时代历史叙事。


(资料图)

小说家燕妮·埃彭贝克
《客乡》 燕妮·埃彭贝克 著 李斯本 译 北京日报出版社

家的记忆

家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概念。对于很多人来说,它是一种自然存在,与生俱来、如影相随,不会唤起失去的担忧和刻意的珍惜。只有经历了流离失所、生离死别之苦的生灵,才能痛感家的可贵。

家是空间意义上的居所,更是情感意义的归宿。本雅明说,人类对居室的需求是永恒的。只有物理层面上安顿下来,人类才可以畅享“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很多家庭无法保留住自己的栖息之地,尤其犹太人,先是自由选择居住地这一最基本的人的权利被剥夺,后是集中营和毒气室的噩梦。《布料商》一章里那个犹太家庭即经历了这一历史磨难。生死转圜之际,一家人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个字:家。《作家》一章中,有一个犹太母亲的女作家流亡苏联之时,一边书写着“所有要将德国的野蛮人变回人类,将她的故乡变回故乡的文字”,一边念念不忘的,也是这个字:家。而在流亡、思乡过程中,女作家终于领悟到作为这个时代的个体的处境——“永生永世的无家可归,无论他们最后归来与否。”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家乡,也是客乡。

在不断被冲击和粉碎的犹太家庭里,关于家的记忆由一处处数不清的细节构筑。摧毁越无情,细节越清晰,记忆越完整。《布料商》一章里,主人公的外套、裙子、茶具、鞋子、铝制回形针、开信刀等,都被作者不厌其详地给出了购买时间和价格。这种看似琐碎的书写,突显出凡俗的日常生活对于当事者而言的珍贵和价值,也表达了作者用细节对抗忽视和遗忘的坚定态度。

《客乡》拒绝遗忘的,不仅仅是家的记忆。《女孩》一章中,犹太人被拍卖的各种家庭物品,童年的小床、壶、六角手风琴、床单被套等,作者明确了它们的去向——购买者都是一群有名有姓的普通人。在普通人参与的这个邪恶历史进程中,有谁是脱离罪恶的无辜者?阿伦特关于平庸之恶的疑问,似乎弥漫在历史的各个角落。

低吟的哀伤

《客乡》中,家不仅是回忆的对象,也是回忆的载体。德国文化记忆研究学者阿莱达·阿斯曼指出,如果不想让时代证人的经验记忆在未来消失,就必须把它转化成后世的家庭记忆。为拒绝遗忘、长存记忆与人之情怀,重复是《客乡》采用的最重要的写作和修辞手法。事实的重复、细节的重复、情境的重复、关键词的重复,既营造出一种徘徊吟咏、意味悠长的抒情效果,也不断提示重要的事实或情感内核。

首先,重复被用来反复提示作者关心的重要情节。在只有短短二十页的《布料商》一章中,有一段内容出现了三次,在书写形式上如同诗歌一样被分成六行,只为介绍一家三代的名字、相互关系。这一家人,父母和妹妹全家都死于集中营,儿子一家因早早移民南非而幸免于难。这三次重复意在提示读者,一个普通犹太家庭承受了多么大的苦难和牺牲;同时也宣示,这个家族的血脉并没有断绝。这种延续既有在生物基因意义上血脉绵延,也在家庭文化记忆意义上永志不忘。幸存者用死去的妹妹的名字为自己的女儿命名,昭示的就是拒绝遗忘。在时代的黑夜中,除了隐忍和见证,以重复拒绝遗忘是普通人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无论对于作品中的人物,还是对于写作者本身。

其次,重复还能酝酿和深化情感。《作家》一章中,流亡女作家回忆和记录自己辗转柏林、布拉格、莫斯科、乌法,再经莫斯科重回柏林的过程,短句“我——要——回——家——了”被重复了五遍。虽然作为一代理想主义者,女作家要回的家,更像是“思想的家”,“一方不再是缥缈游魂的土地”,但流浪者回归家园的渴望,却在重复中不断被深化。

再次,重复是断续的碎片化回忆的复现。在《访客》一章中,来自波兰的老太太回忆起自己一生的经历。最后,有一长段文字对此前回忆内容进行了选择性重复。这一段重复也像诗一样分行排列,涉及的内容有动作、有情绪,也有感觉,模拟的是老人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思绪。

此外,从整体结构看,还有一种明显的形式上的重复。除去序言和尾声,全书形式上共二十二章。其中,同名的十一章《园丁》,均匀分布于其他十一章每章之前。不过,这些“园丁章”并不承担主体故事,每一个“园丁章”,都在讲述园丁的工作,四季的轮回。

通过重复,《客乡》成了一首抒情诗。在关于家庭记忆的叙事中,不同形式的重复此起彼伏、回环往复,产生了低吟的哀伤。这哀伤曲折深致,直抵人心,久久回环。

沉默的大地

《客乡》开篇即从地质运动角度介绍了勃兰登堡州这片湖泊的形成过程,借由自然史的尺度和视野,作者的眼光和叙述不但超越了当前、此地生存的人群的生死,甚至也超越了人在此地生息的历史,把人类的活动纳入了更深远的时空框架。

与这个时空框架相配合,作品采用了一种独特的结构形式。十一章《园丁》,仿佛一个立体的多层搁物架,其他章的人物故事就在这自然“之架上”顺序摆列,条理分明,秩序井然。而十一个《园丁》章依次出现,除了也是作品的一种重复形式,更指向一种内在的坚实与恒定,构成了宛若一章的整体。在《园丁》各章中,重复的内容不仅是季节,还包括园丁的各种动作、土地的质地和颜色、植物的生长和培育。这些与大地紧密勾连的生活和事物,令人感觉人世固然纷扰变幻,仍有恒然不变者在。正如顾城在诗歌《墓床》里的感叹“人时已尽,人世很长”,在勃兰登堡州这片湖泊边,在生生不息的人间,坚不可摧的大地承载着一代代人在口头交流中形成的群体记忆,已经超越了时间和历史。大地沉默,并非无言。

《客乡》篇幅并不长,却涉及了很多20世纪德国社会的问题。譬如《建筑师的妻子》《红军军官》两章中谈到战争暴行,《访客》涉及国际移民,《转租人》讲述了两德分立时期的偷渡问题,《童年好友》暗示着城乡差距问题,《非法所有人》则是对两德重新统一后的历史问题的清算。在百年的家庭记忆和历史记忆中,《客乡》让我们看到:个体的生活在时代的大船上随波逐流,任由历史在漩涡中打转。在这个意义上,人间炊烟处处,总归皆是他乡。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李伟东(作者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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